寡情(一)

人间抽风客:

接游戏桃花幻梦设定,故事背景是九百年后晴雪以辟邪之骨复生屠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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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江都城外桃花谷,谷中种满桃树,一点也不辜负这个美丽的名字。每年桃花开时,放眼望去,谷里林树茂密,桃花烂漫,一片云蒸霞蔚,粉白粉红,煞是好看。



    清晨的霞色是流动的,虽高悬天边,却胜在柔和,光芒并不刺目,热度也不至于逼人。日始出而露气未晞,水珠映朝霞,云海赤黄而渐染青紫,五颜六色竞相漫天氤氲开来。


    这段时日以来,屠苏都醒得很早。以往他总是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能醒转,晴雪也从来不叫他。如今晴雪不在,他却开始天不亮就醒,起身以后不声不响洗漱了,便取了自己那柄小短剑,来到林中,在桃树的围丛下开始练剑。


    他从居住的小屋走到桃花林中,短短一程路,剑上已然凝了层晨间的雾泽。此刻他提剑而起,剑身被晨光一照,就好像剑上耀动着一团近朱似金的光。屠苏忽而手腕一振,引剑而蓄势,便有寒芒爆涨,一气破开霞曦,文光直射日虹。


    剑气过处,风急如切,一丛桃树亦随之簌簌而动。剑气激荡下,枝叶乱颤,花蕊飘散,一时落英缤纷,满地绿条粉瓣。若细看那一地花叶,会发现切口整齐,断面光滑,全然一气呵成之势。



    待日头升得高了,金乌腾起,云间铺层的那些红橙靛青都退去,甚至风也悄悄将流云带走了。蔚蓝晴霄半分烟霭都无,蓝得不见一丝杂色,半空忽地盘旋着落下一只海东青。


    海东青素有“万鹰之神”的美称,以其悍勇神俊闻名。然而这只海东青……却有几分神似芦花鸡。


    鹰飞九天,唳声如啸。屠苏收了剑,疾风骤雨般的剑势也随之退却了,海东青便径直降到他肩上。


    屠苏唤那大鸟一声:“翔三爷。”大鸟亲昵地蹭蹭他的脸,表示应了。屠苏便一笑。


    他今年方满十岁,虽不过总角之年,这两年间却开始显现老成之态,已不似初始那般无忧无虑。只在面对翔三爷的时候,才会流露一点属于孩童的天真神情。



    屠苏自有记忆起,便居住在桃花谷,是晴雪一直照顾他,而翔三爷也陪伴着他。


    谷里的人私下议论过,晴雪是个奇怪的人。奇怪不在别处,就在于她不会老。不知是不是为了掩饰这一点,即使桃花乡四季气候宜人,晴雪素日也总是披着一袭大斗篷,还盖着兜帽,将她的清丽容颜遮掩起来,不给人家看清楚。


    屠苏曾经为别人非议晴雪而恼怒过,他绝不容许有人在他面前说晴雪是妖怪。但现在,屠苏却宁愿有人这样告诉他。不是说妖怪才不老不死吗?那为什么,晴雪还是离他而去?



    晴雪是在半年前离开的。她临去的那一天,正好是陵越来到桃花乡的日子。


    那一日的事情,屠苏记得很清楚。其实屠苏知道,在更早一点的时候,晴雪就已经开始出现精神不济的征兆,她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,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,就连看着他的目光,也逐渐失去曾经的清澈柔和。晴雪的逝世,是有迹可循的,或者应该说是天意如此,屠苏虽然年幼,也知道不能胡乱迁怒。


    但是,陵越到来而晴雪离去,这个事实,还是令屠苏本能地感到不安。


    为什么就那么巧合呢?他此生最重要的人离开他身边,而就在此时,又来了一个陌生人,毫无预警地就闯入他的生活。



    事实上,或许对于屠苏来说,陵越是陌生人;可屠苏也知道,晴雪是认得陵越的。那日晴雪已然卧床不起,而屠苏守在她的榻边,哪里也不肯去。晴雪想过将他托付他人,但一方面因为屠苏的坚决拒绝,一方面因为晴雪自己本身也不能安心,再加上心存侥幸,所以这件事就一直耽搁了下去。


    等终于到了这一刻,弥留之际,晴雪已经起身都困难了,却还定定望着他,美丽的眼睛里盛满了水光。屠苏此生的阅历,还不够他懂得生离死别的痛楚,可是晴雪已经看得够多了。她在后悔,没有早作安排,如今竟然落得如此被动,不知该将屠苏的后半生交付给谁。


    陵越偏偏就是这个时候误入了桃花谷。



    书载桃花源,与世隔绝,安平喜乐,百代之后犹为人所思羡。而桃源隐世外,一旦离开,便再难寻。


    世外桃源,总是易出难回之地。桃花谷虽美,谷里的年轻人却总是想着要出去闯荡,看看外头的世界。出去的人多了,难保此处不为外界所窥伺。为了不被打扰,晴雪在桃花谷口设了阵法,外乡人就算找到此处,也轻易难入其门。


    之于桃花谷,陵越自然是外人。然而他初次来到此地,不知怎的就破了谷口的阵法,一路进了桃花谷,穿堂过户,走过重重林木,穿过迂回小径,走到了屠苏和晴雪面前。



    晴雪看到陵越的时候,原已黯淡的眼瞳,竟忽然迸出了光彩。她原就眼中含泪,一见陵越,激动之下更是泪落如连珠。本来她看着就要阖目,那一刻却突然爆发了力气一样,睁大了眼,嘴唇翕动,半晌声气才冲破喉舌,颤抖着吐出一句:“陵越大哥!”


    晴雪望着陵越的时候,屠苏其实也在看着他。这个男人像个不速之客,突如其来闯入他与晴雪的世界,屠苏却望着他错不开眼光。



    桃花谷是世外之地,其间没有凶恶的野兽出没,屠苏平时所见,都是一些与人无害的小动物,比如小野兔和小山猫。也许长到这么大,屠苏所见过的最具攻击性的动物,就是鹰。


    不论外形再怎么像芦花鸡,翔三爷毕竟还是海东青,是素有鹰中之王美称的海东青。海东青生来即非凡鸟,凶悍勇猛处甚至狼豹也莫能及。


    翔三爷在屠苏面前当然不会崭露它的攻击力,但屠苏也见过翔三爷翱翔九天的姿态,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非凡气势。鹰击长空,凌绝于霜天之上,而俯瞰人寰,端的是一种不见长安见尘雾的孤卓姿态,出类拔绝。


    见到陵越,屠苏就觉得,自己看到了真正的鹰。


    鹰,万里碧霄终一去,未肯平原浅草飞。


    多么神气,多么骄傲。


    陵越给屠苏的感觉就是这样。虽然从头到尾,他并不曾有过骄纵无礼的表现,甚至可以说他表面看起来十分谦逊,但他的眼神,他的风仪,明明白白昭彰而来的,就是那股子“拣尽寒枝不肯栖”的孤清傲岸。


    这是怎样一个人啊?举止有礼,谈吐得当,气度雍容,而全身上下都涌动着剑一般的风骨。


    屠苏在书上看过,人不当有傲气,却当有傲骨。


    剑意,再怎么收敛,也终要逼人,不然就失了那份风神,失了震慑的意义。剑气,总是刺骨,也刻骨。过目易忘,而刻在骨子里头,就再也不能忘。



    偏偏,陵越还生得那样好看。


    平生仅见的好看。


    眉型如剑,星目映剑光,身挺拔似剑出鞘,而气息一动又如敛锋刃归于鞘。陵越身上,无一处不似剑,真是一个好看得像剑一样的人。


    在屠苏看来,晴雪当然也是好看的。晴雪的好看,如果要形容,那就像桃花,看似柔弱,却在春寒尚料峭的时节便早早开放;也像诗经里的诗句,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之子于归,宜室宜家。


    而陵越的好看,是不能用花来比拟的。一把剑,可以留下光寒九州的传说,可以留下当师百万的传奇,但剑之美,是来自于其本身的凛冽锋芒,来自于其本身的凛然杀气。陵越这样似剑的人,他身上最令人无法忽略的,就是那一身近乎于慑人的剑骨剑意剑风剑神。


    若说女子容颜娇艳似花,芳华易逝也如花期一般短暂,因而惹人垂怜。那么刺骨逼人的剑,又究竟是何处吸引人的视线?



    晴雪认得陵越,陵越却显得有些茫然,他看起来并不同晴雪熟稔。可晴雪同陵越说了几句话后,陵越的神情变了。他侧过头来看了屠苏一眼,那一眼,目光算不得柔和,反而令屠苏感觉像是被剑锋扫过一般。陵越只看了他一眼,又很快回过头去,专心看着晴雪,和晴雪对话,令屠苏一时之间连悲伤都被冲淡了,只顾得茫然诧异。


    晴雪对陵越说了什么,屠苏那会听得并不很确切。因为晴雪当时的气力已经很微弱,她每说一句话都很轻,陵越不得不俯身下去,将耳朵置于她嘴边倾听。


    屠苏模糊听到,晴雪对陵越说,“他就是屠苏。只不过,我希望他不要再做百里屠苏。”


    他还听到晴雪问:“陵越大哥,你还记不记得,上天给太子长琴的命运是什么……”陵越似乎震了一下,想也不想便劈口道:“他不是太子长琴……”晴雪却苦笑着打断了他:“你要知道,我动用了玉横……如今他是屠苏,可太子长琴的命魂,也在他身体里……”


    他们的对答,屠苏一句话都听不懂。他只知道,晴雪看起来又说了两句话,实在是话音太轻了他半点也没听到,但见得陵越慎重点了点头。


    陵越这一点头,晴雪便笑了,而后,这番对答似乎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。屠苏看见,她倦及了似的,眼帘垂下来,从此再不睁开。


    十岁的孩子,还来不及明白何为生离死别的孩子,在那一刻突然就懂了,什么是黯然销魂唯别而已,又什么是饮恨吞声唯死而已。




    耳畔一声鹰鸣,从回忆中醒过神来,屠苏喃喃:“翔三爷,你想念晴雪吗?”


    海东青望着他,灵性地点点头。


    屠苏指着那一地的落花,轻道:“我们把这些桃花带回去吧,以前晴雪做的桃花糕最好吃了。”


    和从前那只海东青一样,翔三爷其实只爱五花肉,但这一时它绝不会摇头。



    将剑负在背上,屠苏抱着一堆桃花瓣回了他同晴雪从前的小屋。屋子里外收拾得十分齐整,只是太过于清洁,便少了几分烟火气,反而显得零丁冷清。推开门,陵越不在房里,这是常事,屠苏也不以为意。


    这半年来,陵越很少同他说话,平日也总是独自出外,甚至很少拿正眼看他。屠苏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,不过孩子再年幼,也本能地感觉得出,陵越并不想同他有太多牵绊。


    那也无所谓。陵越不同他亲近,总归一手负担照料了他的生活起居,从来没有在这方面亏待过他。他那样的人,光只看着,本也就不该同人世烟火有过多牵连。屠苏想过,等自己剑术有所成,便要离开桃花谷。陵越既然是为了晴雪的临终嘱托而担负起了他今后的生活,那么他要早些独立出来,尽早解脱陵越于这段责任。



    他将花瓣抱进厨房,厨房里干干净净,只有灶上蒸笼还冒着热气。灶台没有生过火的痕迹,连炉灰都没有半点。屠苏知道,既然无火,那灶台上冒出的丝丝白汽,多半是火咒的功劳。晴雪从来没有教过他法术,陵越也不肯对他过多解释这些,其实这种不费力气的术法,屠苏心里很是羡慕。


    屠苏把花瓣泡进水盆里,而后洗干净了手,将蒸笼盖揭开。


    蒸笼里温着几个白面馒头,还有一碗热度正好的鸡丝粥。翔三爷对这些食物不感兴趣,它径直跳到案台上,那里有个盘子,盘里盛着两块五花肉。



    屠苏吃过了中饭,回到自己房间,吃饱了的翔三爷也蹲在他肩膀上。一进门又看到桌子上放着自己昨日练剑时不小心划破的衣裳。他还没学会穿针引线,衣服破了也只好先穿回来,悄悄放在榻上。屠苏将衣服拿起,抖开来细细端详,发现前日划破的袖口已然被人缝好,针脚细密妥帖。


    自晴雪离开以后,屠苏就觉得自己的心不会再为谁而痛了。如果一点波澜,便激起千层浪花,实在是定力太过不够。


    木无表情地立了一会,屠苏将衣服收起来,又侧过脸去,直直看看翔三爷:“肯定是你成精了吧。”


    翔三爷无辜地同他对望,回以“呱”的一声。




    浮世度千载,桃源方一春。


    春光贵胜金,不过年少时节,也不会觉得这一时一地一刻的光景有多么难得。


    心之所向,心之所往,总在尘寰鞭长莫及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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